顶点小说 > 都市小说 > 初恋爱 > 第九最好不相依,如此便可不相偎

落日将她雕刻成剪影,随风飘舞的裙裾,细白的脚踝,沾上沙子的手指尖,是我一生难忘的美景。

1

“徐老师,孟帆……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金薇薇趴在格子间的隔断上问办公室的老徐。

“孟帆嘛,挺文静的小伙子,怎么啦?”老徐抬起头想了想说,“江桂明又过来找杂志了?这回不能白帮他的忙!得让他出点血!”

“没有,我随便问问。”

金薇薇摆了摆手,坐回到自己的位子上,愣愣地盯着电脑看。

眼前的电脑是孟帆使用过的,他去世后多少显得有点晦气,在金薇薇来之前就被格式化了,关于他的痕迹丝毫未留,黑色的机身就是普普通通的商务电脑,完全看不出曾经在某个人的手下面,存储过什么又删除过什么。关于孟帆,就像杜晓风说的,她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然而不知道就会有种莫名的探知欲,时间越绵长越深不见底,好奇就越会像小虫子一样滋长,在心尖骚动,然后朝着不可知的地方慢慢爬去。

金薇薇和杜晓风一直在冷战,谁也没有妥协,只是在耗着。从那天起,她就一直执著地问着同事们,孟帆是什么样的人。

前台说,他不迟到,从来没打过电话来,让别人帮他打卡。

图片编辑说,他是对图片很严谨的人,本来以为他出不了什么好片子,但是交上来的图却都很精致,近乎苛刻的精致。

文字编辑说,他对文字非常认真,他的稿子省去了校对的不少麻烦。

流程编辑说,他从来不会迟交稿子。

主编说,他沉默但是努力。

金薇薇问了一圈,好像孟帆在每个人心里都留下了点什么,而这些简单来说就是两个形容词,温和、安静。

如果只用温和、安静来拼凑出一个人二十几年的生命,那么即使再华丽的遣词也只能造出短短一句话。

而这就是孟帆么?就是杜晓风所谓的她不会知道的他们么?

金薇薇并不相信。

究竟是什么让温静、苏媛、杜晓风、江桂明都在执著地寻找,使他们每个人仿佛都遗落在过去?

这个问题的答案只有死去的孟帆,简单到只有两个词就能囊括一生的那个人才能回答。

或许他平凡的生命里真的掩藏了什么神奇的秘密,金薇薇就是抱着这样的想法去窥探孟帆的世界的。

坐在孟帆曾经的座位上,伴随着他兴许也注视过的窗外风景,她泡了一杯据说孟帆也喜欢喝的花草茶,打开了已经沾满尘埃的留下孟帆文字的往期杂志。

那天金薇薇在杂志社一直待到了深夜。

缺少杜晓风呵护的夜晚多了一个人难得的宁静,合上最后一本杂志的时候,她有点失望,里面没有她感兴趣的关于杜晓风的只言片语,也没有她预期的刻骨铭心与深切爱恋,但是她好像懵懂地知道了他们都在找的是什么。

那普通的人生中掩藏的不是珍奇秘密,而是每个人都曾有过的青春,是被遗失的一个遥远却明亮的梦。

2

金薇薇周末去了杜晓风那里,在门口她迟疑了一下,没有用自己的钥匙,而是敲了门。

两个人一周未见,都有些憔悴,杜晓风仍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笑着替她拿她喜欢喝的花草茶。听着杜晓风在厨房里的声音,金薇薇就能分辨出他在做什么,花草茶在第二个抽屉里,勺子则是第三个,她的杯子在上面的橱柜中,和杜晓风的杯子码在一起。

这个屋子是被她改造过的,一点点过去的痕迹都没有,然而过去这种东西,终究还是留在了她看不见的地方。

想到这里的金薇薇在写字台前发现了她不熟悉的东西,依然是陈旧的《夏旅》杂志,旁边还用活页纸写了简要的目录,注明“齐”或是“缺”。

举着花草茶进来的杜晓风静静地看着金薇薇,金薇薇拿起那页活页纸,装作若无其事地冲杜晓风笑了笑说:“这是你整理的?很细心啊。”

杜晓风点点头,没有答话。

金薇薇拿着笔,在那张活页纸上涂涂抹抹,杜晓风上前了一小步,但是还是没有拦住她。

“这些我都有。”金薇薇把纸凑到杜晓风眼前说,那上面所有标明“缺”字的地方,都被她画上了对勾。

“你不是拿不出来么,那么久以前的样刊不好找。”杜晓风接过来,重新折好放在桌子上。

“我可以印呀!”金薇薇盯着杜晓风的眼睛说,“而且你也不要做无用功!江桂明都帮她找了不少了,你的这些人家没准都有了!”

“唔。”杜晓风不置可否地点点头。

他淡漠的态度让金薇薇压抑的不快彻底爆发出来,她一把抓过杜晓风的手机,翻出温静的手机号,径直塞给他说:“给她打电话!问她还缺什么!是不是找完你们就踏实了?就不折磨我了?那我帮她印,我帮她找!”

“薇薇……”杜晓风为难地看着她,眼睛里流露出怜惜的目光。

“打!现在就打!”金薇薇推开向她靠近的杜晓风,固执的甚至有些歇斯底里得说。

“别这样,我不是……”

“你不打,我帮你打。”

两个人对峙着,金薇薇并没有让步的意思。最终还是杜晓风皱起眉,低头摆弄起手机。

“你怎么不打?”金薇薇逼问。

“有些事不用当面说也能解决。”杜晓风淡淡地说,短信的铃音随之响起,他看了看,念道:“谢谢你,还差2005年第8期、2006年1月特刊,和2007年第6期。”

“好,我去帮她找。”金薇薇猛地转过身往外走。

杜晓风一把拉住她,焦心地问:“薇薇,你到底怎么了?”

“找齐了就和你没关系了吧?”金薇薇背对着杜晓风轻声说,“我们就能正常了吧……”

她的肩膀不再像刚才那样挺立着,垮了下来,有些颤抖。

杜晓风轻轻地揽住了她,金薇薇抽泣的声音渐渐清晰:“你已经忘了她不是吗?你是喜欢我的,你明明亲口跟我说过的……你到底怎么想的呀!”

“你觉得我是什么样的人?”杜晓风把金薇薇圈在怀里,侧趴在她脖颈旁问。

呼吸的气息有点痒,金薇薇却仿佛贪婪地享受般向后靠了靠。

“是讨厌的人!”

“还有呢?”杜晓风笑了。

“不男人!优柔寡断!夹杂不清!”

“还有呢?”

“懒!没追求!没品味!”

“这么不好?”

“就是不好!你还没钱!小富即安!情人节不送玫瑰!一个礼拜不给我打电话……”

金薇薇的抱怨在一个轻柔的吻中化作无声,杜晓风扭过她的脸,直视着她说:“你说得没错,我就是这么一个不太行、这样那样都差劲的男人,因为我这么多的不好都被你看到了,所以我只好喜欢你了。”

金薇薇看着他的眼睛,那里面并没有欺瞒与谎言,于是这么多天来的委屈皆化成泪,她扑到杜晓风身上大声哭了出来。

3

收到杜晓风短信的时候,温静正在和苏苏吃饭。苏苏给她拿来了香港买的礼物,并向她展示了漂亮的戒指,她决定结婚了。

温静艳羡地仔细看着钻石,寻觅传说中的八箭八心,苏苏笑她:“要不你也嫁了吧,江桂明一定送你更大的。”

“要结婚的人就是不一样,恨不得全世界的女孩都变少妇!”温静瞥她一眼,打趣地说,“也不知道是谁,跟我说总觉得就这么嫁人很可怕,然后就老了变孩儿他妈,最后还不是被人的60分大钻戒就搞定了!”

苏苏气得来抓温静,温静正左右躲闪,手机响了起来。

“好好好!总算有人收你来了!江大记者果然不负众望!”苏苏抱手坐在一旁,等着看温静不好意思。

而拿着手机的温静格外沉默,她摇了摇头,说:“不是他,是杜晓风。”

“杜晓风!你还理他干吗!他不是想吃回头草吧!”苏苏惊讶地说。

“还不是为你的孟帆!杜晓风在帮我找他的杂志呢。”温静一边按手机一边说。

“你别扯着我当幌子!我怎么觉得你们俩有点不对劲。”苏苏凑过来,看温静发了什么短信,“哎哟,还真客气,谢来谢去的!”

“我又不是他什么人,人家肯帮忙自然要谢谢。”温静合上手机,端起果汁喝了一口,鲜榨的东西虽然新鲜,但未免酸涩,温静抿了抿嘴唇。

“我记得当初可不是这样,你们刚分手的时候,他还了你CD,跟你说声谢谢你还跑来找我哭,说原先好了那么多年,连润唇膏都用一个,如今成最熟悉的陌生人了。”苏苏摇摇头说。

“那不是还不懂么,现在不一样。”温静淡淡地说,“我们俩分开这么久,总也都会变吧。”

“也是,一直在一起就不觉得,仔细想想,杜晓风其实还真变了不少。”苏苏歪着头想,“他以前多会胡闹啊,老师们都头疼死了,你看现在,不也是老实巴交的上班族。”

“他那时候说话直,凡事都不会转弯,敢说敢做的,我都想象不出他跟别人客套起来什么样。他就喜欢说大话,也怪了,我那时竟然全信!”想起杜晓风稚嫩却认真的脸,温静不由笑了笑。

“可不是!我还记得他毕业在我同学录上写未来梦想,什么第一步是挣500万,第二步是拿着500万买车,第三步是把你带车上,把我扔车下……这人最没谱了!”

“他还写过这个?我怎么不知道?”温静惊讶地说。

“你没看吗?他写完我们还斗嘴呢!”苏苏一边回忆一边说,“不过杜晓风还是挺浪漫的呢,老给你写小纸条什么的,还有画的那向日葵!羡慕啊!”

“你羡慕什么,谁比得上你,这么多年了,孟帆还为你记下那么多事!你可不知道,网上的人都感动死了!我的初恋把我甩了,一拍两散,你的初恋一恋多少年!我羡慕你才是真的!”温静托着下巴说。

苏苏垂下头,紧紧攥住了手里的杯子,杯中的汽水冒出气泡,一股股的,碰到杯沿就消失了。

“杜晓风还活着,可孟帆已经死了。”

空气间漂浮起哀伤的味道,温静拉住苏苏的手,轻轻地说:“别这么说,你再等等,我马上就能把他留下的全部杂志都找来了。”

苏苏抬起头,冲温静感激地笑了笑。

两人刚说完话,温静的手机就又响了起来,苏苏疑惑地说:“还是杜晓风?”

温静摇摇头,微微翘起嘴角说:“不,是江桂明,他说要送我个礼物。”

“哎?送什么?不会是要求婚吧?”苏苏雀跃起来。

温静羞涩地拍她肩膀,两人欢快地说笑成一团,她们桌上秀气的盒子中,钻石闪烁出明亮的光。

4

温静看到江桂明抱着一个像大号地球仪似的圆球走向自己的时候吃了一惊,餐厅里的其他顾客纷纷侧目,而江桂明则毫不在意地把这个包裹成橘粉色的圆球交给了温静。

“猜猜是什么?”江桂明笑,他脸上写准了温静一定猜不出的得意。

“什么呀?”温静疑惑地掂掂重量,远比地球仪轻很多,她确实猜不出,但笃定一点,绝对不是令苏苏兴奋的求婚戒指。用这么大的圆球装一枚那么小的戒指,未免太滑稽了。

“拆开看看。”江桂明满足地朝温静点点下巴颏。

温静用指甲小心地拨开最上面的封口,那里有一张小卡片,简简单单地写着“桂”字。江桂明很喜欢标明自己的印记,因此包装得格外精心,温静家的抽屉里已经放了好几张“桂”字的卡片,也正因为这样,她不会随意地把包装撕坏。

拆礼物的时候两人谁都没有说话,温静在享受未知的期待,江桂明在享受温静用指尖小心翼翼剥离的轻柔。

圆球被渐渐打开了,里面包了一层层的碎纸沫,这令温静开始怀疑会不会真的放了戒指,直到她熟悉的《夏旅》字样露出一角,她才知道在这个圆球中心放的其实是她遍寻不着的2005年8月的杂志。

“为什么弄成这样?”温静说不清有些高兴还是有些失落,佯作惊喜地问,“放袋子里不就好了?”

“放袋子里你一眼就看出来,包成圆的你一定猜不出是杂志吧?”江桂明对自己的创意很有信心,洋洋自得地说。

“嗯……其实……还挺无聊的。”温静无奈地说。

“怎么了,看着有点失望似的,你以为是什么?”江桂明凑近一点,看着温静说。

“没什么,我哪儿猜得出来……”温静躲闪地往后坐了坐。

“难道以为是戒指?”江桂明狡黠地笑着,一把拉住温静的手,攥着她的无名指,上下摩挲着说,“故意在不经意的时候,量出女孩带几号戒指,然后出其不意地拿出来……这不是常用到的很通俗的桥段吗?你喜欢这种吗?”

温静红着脸,抽回自己的手说:“我才没那么想呢!你现在可连我的男朋友都算不上!”

江桂明仿佛失落地说:“所以我才那么努力地去找那些过期的杂志呀!”

温静垂下头没有答话,她想起曾经在某间餐厅里,她真的心心念念地期待过戒指,而从那以后,她已经放弃了这种念想了。

为了掩盖那经年尚存的酸涩,温静向江桂明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然而分享这道明媚的,却不止江桂明一个人。

在餐厅敞亮的落地窗外,坐在马路边的杜晓风打了两个喷嚏。

他手里抱着写着“《夏旅》杂志社”的牛皮纸袋,里面装着两本杂志的影印版,那是今天金薇薇才给他送来的。

把杂志交给他后,金薇薇并没讲太多的话,也没留在他那里吃饭。杜晓风知道,与以前高兴不高兴都会说出来不同,金薇薇已经变成了可以用行为表达意思的更深沉的女人,她是在给他时间,让他完成承诺,作出了断。

对她这样的变化,杜晓风觉得有一点点难受,在她沉默的背后,成熟了的是什么,他自己最清楚,因为他也是这么经过的,那个过程绝对谈不上愉快。

打算自分手之后第一次跟温静好好谈谈的杜晓风决定把带去的礼物弄得更体面些,路过花店时他看中了里面可爱的小卡片。送花太过暧昧,但在杂志里附上一张精致的写着祝福与问候的卡片是温和的表达,温静一向喜欢这种小东西的。

“包得还真圆啊!”

杜晓风付完钱的时候听见了隔壁精品店中爽朗的男声,若是平时他一定不会注意周围的人说了什么,但是那个声音实在与他自己的太像了。

于是他便看见了江桂明,他正捧着一个包装夸张的圆球满意地笑着。

鬼使神差的,杜晓风跟他一路到了餐厅,没等一会儿,他就看见温静走了进去。

兴许是为了新潮,装潢别致的店并没用那种里面看得到外边、而外边看不见里面的玻璃,所以杜晓风清楚地透过珠帘看见江桂明攥住了温静的无名指,往上套了个什么。

那一刻他猛然觉得坐在马路旁的自己既无谓又无聊。

杜晓风吸吸鼻子站了起来,手中的牛皮纸袋显然已经不被需要,想扔进垃圾桶又觉得让金薇薇费了那么大心思未免可惜。他掏出里面的卡片,向四周看了看,顺手系在了一旁的树枝上。

仿佛以前什么时候他也干过这样的事,但是已经记不清了。

杜晓风把纸袋夹在腋下,点了一支烟,慢慢走远。

夜风下那张画着玫瑰的卡片渐渐展开,并不漂亮的字体写着:Thegonehasgone,希望你过得比我好。

5

温静到底也没舍得把装满碎纸屑的圆球扔掉,将里面的杂志取出来后,她就又包好了那个圆滚滚的包装袋,连同写着“桂”字的卡片,放在了房间的一角。

在这一期杂志里,孟帆写的是关于明信片与风景的文章。他拍了全世界各地的明信片,那显然是他的收藏,仰躺在床上,看着各种各样的邮戳,温静觉得很有趣。

结束的那张照片孟帆没有用明信片,而是用了一副湛蓝的天空代替,正想着在哪儿拍出这么漂亮的蓝天时,温静讶异地看到了下面的文字:

这是一张拍摄于北戴河的照片。当人们一直在抱怨那里污浊的海水时,却忘记了头上还有如此美丽的天空。

我人生中最珍贵的一张明信片就是从这里寄出的。

尽管日后去过三亚、去过普吉岛、去过马尔代夫,见过更漂亮的海,甚至因此瞧不起离北京最近的度假海岸,但是可能对很多北京的孩子来说,第一次看到大海都是在北戴河,我就是这样。

高中刚转学来的第一个暑假,学校组织了去北戴河的夏令营。对于我这样的转校生来说,和同学都不熟悉,本来这次旅行并不吸引我,但是有她在就不一样了。在确定我喜欢的那个女孩也会去之后,我报了名。

比起大海,想看看暑假时的她什么样子,才是我真正的目的。

面向虽然宽广但并不蔚蓝的大海,同学们仍然很兴奋,好多人和我一样第一次见到海,哪怕是踩在粗糙的沙子上都能引起一阵欢呼。

我们围坐在一起看了落日,看着辉煌的日光渐渐消失在地平线下,我们都被那样的景色震撼了。我坐的地方刚好能看到我喜欢的那个女孩的侧脸,她微微张着嘴,眼睛里透出惊喜的光亮,而落日将她雕刻成剪影,随风飘舞的裙裾,细白的脚踝,沾上沙子的手指尖,是我一生难忘的美景。

那是我摄影的启蒙,我心里的镜头打开,快门“咔嚓”响了一声。

那天大概还一起在海边唱了歌,林志颖的《十七岁那年的雨季》或者是张惠妹的《听海》?我记不得了,独自坐在一边的我,静静地看着她就已经觉得很幸福了。

不是没想过在星星下面告诉她,很喜欢她,只是不想看到她为难的神色,自己也没那么大胆。

临离开前,女生们都买了廉价的贝壳项链,我则选了几张北戴河的明信片。很普通的样子,前面是海或落日,后面端正地写着“中国邮政明信片”。

突发奇想的我选了我认为最漂亮的一张寄了出去。那画面是北戴河著名的鸽子窝公园,明信片上展翅飞翔的白鸽让我觉得它能到任何地方。

然而事实却是,这张明信片不知道飞到了哪里。

我在上面写的东西很简单。

地址:北京

姓名:XX(收)

内容:我喜欢你

落款:孟帆

这是一张注定遗失的明信片,然而,与其说它会被当成垃圾邮件扔掉,不如想象它飞到了我抵达不了的地方。

所以,如果谁看到过这么一张明信片,请一定替我好好保存。

我愿意用我所有的收藏交换。

6

温静仰躺在床上,努力把手中的杂志举高,平视着那张照片。

北戴河的天空在她头顶上微微摇晃,温静眯着眼睛想,当年她是不是也看见过这一片碧蓝如洗?

答案是肯定的,但是不是她,而是他们,她和杜晓风。

各科成绩中游的温静和学习一向不好的杜晓风熬过期末考试后终于松了口气,老师和家长们的训导告一段落,提高物理和英语成绩这种事,只是在拿到考卷看到分数那一刻下过决心,但是不管怎么说都要先过了暑假,于是那点决心就不知道飘到了哪里。

听说北戴河夏令营的消息,班里面立刻蠢蠢欲动起来。杜晓风跨坐在椅子上,对着温静念行程:“第一天,火车到达营地,7点晚餐;第二天,上午生存训练,中午12点用午餐,下午北戴河海岸边活动……哎,你去不去?”

“我想想,你呢?”温静正一边听着随身听,一边看着漫画书,她摘下一只耳机,好奇地接过杜晓风手中的行程单。

“要不咱俩一块去吧!”杜晓风凑过来兴致勃勃地说。

漫画《一吻定情》中的琴子正和直树在海边游玩,听到杜晓风的提议,温静的心“怦怦”跳了起来。

“我去问问苏苏,她去我就去。”上课铃响了,温静转过身,在座位上坐好。

其实她心里已经决定了要去,只是十几岁女孩子的羞涩让所有话都绕了个弯,拉上好朋友便是最好的掩饰。

隔壁班的足球小将因为要训练而参加不了这次活动,所以苏苏没有那么大的热情,想用她做挡箭牌的温静自然死说活说地求她。

在苏苏犹豫的那段时间,一向默不吭声的孟帆突然在楼道里拦住温静,他半低着头,有些不好意思地问:“苏苏去夏令营吗?”

温静有些惊讶,旋即明白了孟帆的意思,她自己也因而想了个好主意。

“去,她去!”温静笑眯眯地说。

“唔,唔。”孟帆点头,“你和杜晓风也去吧?我……我就是看看,班里都谁去……”

“我知道!”温静看着孟帆慌乱解释的样子,憋住笑说,“苏苏肯定会去的!你放心!”

转过头温静就把孟帆的话跟苏苏学了一遍,“如果你不去有人会很伤心”,这样的说辞顿时满足了苏苏小小的虚荣,她又一向注意着孟帆,被痴心仰慕的感觉总是甜美的。

于是在报名截止前的最后一天,苏苏和孟帆也都填上了自己的名字。

到了海边大家都撒了欢,尽管老师喊破了嗓子不要到处跑,不许擅自下水游泳,但仍然拦不住他们的热情。

那次夏令营后来在聚会时被聊起过很多次,谁捡了漂亮的贝壳,谁被扔进了海里,谁埋在了沙子中,谁背着老师偷吃了烤蛏子……明明是很无聊的事,却被记了很久。即便是重复说了一遍遍的话题,他们仍然乐此不疲。

毕业后也有同学张罗着再组织去一次北戴河,但是终未成行。他们渐渐都有了各种各样的应酬,再不可能像原来那样,坐在教室里,从后往前传来表格,只要填上自己的名字就好了。

之所以被提起那么多次,大概是因为后来大家都明白,青春散场,昨日不再。

而那时的他们都不知道这些快乐会最终失去,就像温静,她那会儿根本不懂什么叫做怀念,不懂那个缀满星光的夜晚,会如同海水沁入沙子中一样,浸透她的心。

7

在北戴河的最后一晚有自由活动的时间,温静打算把东西收拾好,然后和苏苏一起去逛逛大街,她看到有人买了大海螺,觉得还不错。

傍晚的时候杜晓风从外面敲他们房间的窗子,温静和苏苏住一楼,窗外有铁栅栏,温静疑惑地打开窗子说:“你在这儿干吗?怎么不敲门啊?”

“敲门?那苏苏不就看见了,我就是不想让她知道!哎呀,我在外边瞅了半天,她可总算出去了!”杜晓风双手支着窗台说。

“什么事呀?”想着他是有什么话要对自己一个人说,温静心里既紧张又期待。

“我发现了个好地方!快出来!我带你去!”杜晓风神秘兮兮地说。

“什么地方?”温静刚问完话,苏苏就从外面推开了门,杜晓风忙蹲下身子躲在窗外,温静不自然地转过身,假装若无其事地靠在窗台边。

“干吗呢?”苏苏看了看敞开的窗户问。

“换……换空气!”温静顺手拉上窗帘。

“你不怕进蚊子啊!昨天就咬了我两个包,今天还得跟老师要蚊香。”

苏苏坐在了自己的床上,并没有走到窗边的意思,温静微微松了口气。

“你收拾完了么?刚才我和刘欣然说好了,和她一起去海边!我看她买了个猫眼石和贝壳的手镯,可好看了,咱俩也一人买一个吧!走!”苏苏走过去拉温静。

“你和她去吧,我不去了。”温静摇摇头说。

“怎么了?为什么呀?”苏苏纳闷地问。

“我……我戴的那个小玉佛丢了,我要找找。”温静洗澡的时候把它摘了下来,没有再戴上去,就顺口编了谎话。

“啊?那我帮你找找,可别弄没了。”苏苏四处环顾着说。

眼看她朝窗户走过去,温静忙拉住她说:“不用了,我自己找就行了。你和刘欣然去吧,不都约好了么,帮我也带一个手镯回来。”

“哦,那我去了,要是找不到,我回来帮你。”

“嗯,拜拜!”

苏苏出了门,杜晓风便又站起来敲窗户,温静打开窗,拍着胸口说:“差点被她发现。”

杜晓风笑了笑,说:“还行,反应挺快!快出来吧!”

“嗯!”温静关好窗,雀跃地跑了出去。

杜晓风和温静沿着海边的商店街走,一路上他也没告诉温静要去哪里,一直卖着关子。温静吵着要知道,两人说说笑笑地逗着贫嘴。

也不凑巧,快走到的时候,温静一眼看见了正和刘欣然一起往回走的苏苏,她大吃一惊,忙拉着杜晓风躲进旁边的一家纪念品商店。两人刚松口气,一抬眼便看到了疑惑地看着他们的孟帆。

“你们也来买明信片?”孟帆问。

“明信片……对,对!我买,杜晓风你也买吗?”温静不自然地说。

“我?哦,我随便看看。”杜晓风应和着她,转过身假装东摸摸西看看,“这贝壳笔真不错嘿!”

“你买好了吗?”温静看着孟帆手中的明信片说。

“嗯,选了几张。”孟帆点点头。

“什么样的?”温静凑过去看。

“都是风景,挺普通的。”孟帆展开来。

“这个能直接寄出去吗?”温静好奇地问。

“要贴邮票呀。”孟帆笑了笑,指指旁边的柜台说,“这儿也卖邮票。”

“哦。”温静不好意思地说,她瞥见孟帆手里单独攥着的一张,地,“那个也是吗?”

“嗯……是,要寄出去的。”孟帆下意识地往后藏了藏。

“从这里寄?几天能到北京?”温静觉得有趣,睁大了眼。

“应该挺快的吧。”孟帆含糊其辞,一步步向后退,“我先走了,你慢慢看。”

“好!我也买两张玩吧。”温静认真地挑选起来。

随手选了几张大海的明信片,温静和杜晓风走出了商店,她不放心地四处张望,苏苏已经没了影子,而孟帆还没走远,他往马路一边的邮筒里投进了一张明信片,似乎还有点什么遗憾,他露出了仿佛满足却又失落的表情。

孟帆在邮筒前站了很久,直到温静和杜晓风在路口转过弯时,他还在那里没动。

8

杜晓风找到的地方离他们游玩的海岸有一点距离,那边有些礁石,所以游人并不密集。

岸边放着一艘斑驳破旧的渔船,大概被遗弃了很久,船舷上长满了青苔,里边还渗了水。

杜晓风先爬了上去,再坐在船边,把温静拉上来。

两人并排坐着,岸边一个人都没有,深邃的海看上去宽阔无边,海浪拍打着沙滩,远方隐隐亮起了灯火,晚霞映红了天边,微风吹过,飘来大海独特的气息。

“好漂亮啊。”温静感叹道。

“是吧!我昨天发现的,当时就想带你来看看!”杜晓风向后撑着胳膊说。

杜晓风不经意间说的话让温静感觉格外温暖,身边的男孩即使是一点点美丽的景色也愿意同她分享。普普通通的她,只有在他眼中才与众不同,才独一无二。

“看!”杜晓风欣喜地指向天空。

温静抬起头,看见蓝色的天渐渐变得幽深,看见白色的云像被墨染了一样,看见启明星闪出了微光。

温静靠在杜晓风的肩膀上,仰看着天说:“喂,你认识星座吗?”

杜晓风因她的靠近而有些紧张,不自然地说:“就认识北斗七星……”

“还想让你给我指牛郎织女呢!”温静撇撇嘴说。

“我地理会考才勉强及格的……”杜晓风有些羞愧,“再说那个也没什么好看的!隔着银河,多可怜啊!”

“对呀,哎,怎么看不见银河?”温静纳闷地问。

“呃……天气不好吧。”

“明明很好!”

“嗦!不要问这种无聊的问题!”

“你是不知道吧!”温静晃悠着腿,俏皮地说。

“下次,下次告诉你!”

杜晓风赌了气,温静“咯咯”笑起来。

两人争论着毫无边际的话题,亲昵却又羞涩。他们都觉得以后还有很多时间,就这么打诨过去也未尝不可,下次来的时候一定能见到天边的银河,也一定能一起在星光下做更浪漫的事。

然而他们最终没有了下次,他们只去过一回北戴河,分享了年少时的快乐之后,他们没能一起分享成人后的苦痛。

那天他们一直背靠背坐到了晚上8点,从船上起身时,温静发现自己放在裤兜里的明信片无意中被压上了褶,看着被折弯了的大海画面,她沮丧地说:“这样怎么寄给别人呀!”

“你寄给我好了!”杜晓风凑过来说。

“给你还用寄吗?”温静推开他,用手抹平明信片的折痕。

“那就扔在这艘船上吧!也算留个纪念!”杜晓风从她手里拿过来说,“写上杜晓风到此一游!”

“太傻了……”温静翻翻白眼,无奈地说。

杜晓风也不理她,掏出刚买的贝壳笔,在明信片上胡写着什么,他仿佛很满意自己的作品,得意洋洋地把它挂在了船头的钉子上。

“你到底写了什么呀?”温静伸手去够。

“没什么啦!”杜晓风拉住温静,“走吧,再不回去老师该生气了!”

“我要看看!你肯定没写好话!”

杜晓风嬉笑地挡着温静,温静闪开他,侧头一看,不禁大声说:“杜晓风!谁让你把我的名字也写上了!”

“本来就是我和你一起来的嘛!”

杜晓风笑了起来,他在那张明信片上写着:杜晓风温静到此一游。

“讨厌!”

温静抿着嘴唇捶打杜晓风,杜晓风嬉笑着往前跑,两人的脚印深深浅浅印在沙滩上,一阵海浪涌来,转眼就不见了痕迹,月光下的海滩平整如初,仿佛一切不曾发生。

温静其实并不真的生气,但脸却有些红,因为在那张薄薄的纸片上,杜晓风还画了一个桃心。

也不大,刚好够圈住他们两个的名字。

9

想想那张明信片应该和孟帆的同一命运,兴许在那里风化,再或者被谁发现了,取笑傻傻地留下名字的他们,最不幸的就是被当做垃圾扔掉了,总之肯定早已消失不见。

可是那个东西找不到了,不代表它就真的不存在了,就像孟帆能细微回忆起明信片上白鸽的翅膀,温静也能记起杜晓风画的桃心左边比右边大一些。

未来是未知的,而过去是一定的,记忆就是证据。

可是只有一个人的回忆能证明什么呢?

那天晚上,温静突然很想问问杜晓风,他还记得这些吗?

还记得那张明信片正面是大海还是蓝天吗?

还记得分落在城市两端的他们,也曾经在星空下全心全意地依偎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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